教員室內。
「楊明光，你幹嘛打李志強同學?」
對於訓導主任近半小時的盤問，楊明光似乎沒有回應的意識。
「別浪費時間，立即給我答案!」訓導主任提高聲線道，還用力拍打教師桌，惹來其他老師的注視。
「不必再審了，張訓導。」說這話的是楊明光的班主任王老師：「一定是他搗蛋，故意生事。」
楊明光說：「既然你心中已有答案，我想我無須解釋了。」
「你這是甚麼態度?犯了錯仍不知悔改!」
「我沒有錯，錯的是你。」他望著王老師，淡然的說。
「你……」王老師語塞。
「楊明光，根據校規，學生對師長不敬可被記缺點的。」訓導主任嚴厲的說：「快向王老師道歉!」
「我不會道歉。」他不假思索便答：「我沒有搗蛋或故意生事。她誣衊我，該向我道歉才是。」
「張訓導，這學生無可救藥了，倒不如和校長商量……」王老師氣憤的說：「橫豎他今年讀中三，又被記兩次大過。索性當下學期結束時，把他趕出學校吧。」
「俗語云『官字兩個口』，原來『師字也有兩個口』，學生頭上就只得兩個『交叉』─ 一切都是學生的錯。你們『要宰要殺』，悉隨尊便!」說罷，他轉身準備離開。
「通知你的父母來，我要見他們!」王老師幾乎被氣得崩潰了，尖叫道。
他沒有回頭，卻倒抽一口氣，緩緩地答：「有本事的話，你自己通知他們來。他們在天堂。」然後拉開教員室的門，走了出去。
教員室內一片死寂。
翌日，午膳時份。
「各位，今天我要說的故事，是《孫悟空大鬧天宮》……不，該是《楊明光大鬧教員室》!」楊明光在課室走廊外，已聽到李志強這把討厭的聲音，但他沒有理會，只徐徐地踏入課室，返回自己的座位「靜坐」。
「嘩呀，欲知後事如何，且看下回分解。散場!」李志強語畢，同學們即逃之夭夭。
「哈，我竟變成孫悟空了。」他對空氣苦笑道：「可惜我沒有孫悟空的法力，化身為蚊子叮她，或者揮動鐵扇公主的芭蕉扇，把她『撥』走……最好變做校長的模樣，先把李志強教訓一頓，再發『大信封』辭退她。」他口中的那個「她」，自然就是王老師。
一月。同學們為應付考試，都努力溫習。楊明光卻沒有溫習的打算。他疲累得連翻開課本的力氣也欠奉，躺上床不消一分鐘便可以呼呼入睡。況且，半年之後就脫離校園這片「苦海」，何必介意溫習與否、成績高低呢?
「楊明光。」
他從王老師手中接過英文考試卷，一看，心中一陣絞痛。
「二十分，已經很不錯了，起碼不是『零雞蛋』。」王老師這番半諷刺的話，令同學們捧腹大笑起來。但當看見楊明光一雙逐漸憤怒的眼睛，狠狠地盯著王老師時，同學們又開始感到害怕，是以課室頓時變得鴉雀無聲。
楊明光確實想過出言反駁王老師，甚至有傷害她的衝動。只是發現到她那微隆的腹部時，他愣住好一會，打消剛才的念頭，吐出兩個字：「謝謝。」
五月中。王老師懷孕的事，在校園裡講得鬧哄哄的。而楊明光亦竟被牽涉其中，成為班中同學談論的對象。
「近日王老師甚少責備楊明光。」
「她怕胎兒在肚裡聽到這壞學生粗言穢語，『有樣學樣』，將來會氣死自己。」
「……」
更多難聽的話，他也聽過。
放學的鐘聲終於響起。當楊明光步出校門，雨便嘩啦嘩啦灑下。他沒帶傘子，卻不想在學校多逗留一會，便決定冒雨跑到巴士站去。在街道盡頭處，他看見一名老伯半蹲著，一手捧住裝有十數支洋燭的破鐵盒，另一隻手則遮擋雨水，防止雨水滴在洋燭上。
「老伯，先過去避雨吧。」他把老伯扶到不遠處的簷蓬下。見老伯的身軀顫抖著，便打開書包取出一件長袖外套，並將之披在老伯的肩膀上。
「別把外套披在我身上。」老伯說：「我今天沒洗澡，渾身骯髒，怕弄污你的衣服。」
「沒所謂，況且你現在渾身濕透，不是洗了澡嗎?」
老伯被他的話逗笑了。
「那些洋燭頗別緻……你自己做的?」
「甚麼別緻，只是將洋燭放進開口透明的小瓶子內，再倒入磨碎的粉筆末裝飾罷了，不值錢。」老伯苦笑：「或許在晚上突然停電時，才會『好賣』一些。」
「怎麼不值錢?我要一支。」他說，並從褲袋裡掏出僅有的一張鈔票，一張不容易儲回來的鈔票。
「一百元足夠買下這裡的全部洋燭了。」老伯答：「年輕人多留點錢傍身，否則年老時就像今天的我，要在街頭擺地攤糊口。」
雨停了。
「就收下吧。」他把鈔票塞進老伯的掌心裡，隨手拿起一瓶洋燭，放在書包內，便拔足狂奔去了。
「喂，你的外套……」老伯叫喊著，但他已走遠了。良久便暗自道：「多謝你，年輕人。祝你生活愉快。」
轉眼間來到六月下旬，考試成績全部揭盅。學生雖然仍要回校，但只是等待著悠長假期的來臨。楊明光則等待著校方通知他離校的消息。
「楊明光，快執拾你的儲物櫃，並交還儲物櫃鎖匙。」腹大便便的王老師徐徐地走進課室，露出鄙視的目光，高聲對他道：「然後返回這裡，我帶你見校長，他會給你一封通知書……」
「還愣在這裡幹麼?請你動作快一點，你爺爺也在校長室等你。」
「喂!你聽不聽到我在講話?」
王老師幾乎喊破喉嚨，他才緩緩的站立，從角落的座位一步一步踏出課室。途經李志強的座位時，李志強轉過頭來，對他扮了個鬼臉，一副「有本事就打我吧」的挑釁模樣。
「哎呀!」李志強痛苦大叫的同時，他已一個箭步走出課室。原來他剛才使勁地踩住李志強的腳。
楊明光的課室在三樓。王老師說走樓梯頗辛苦，所以就破例讓楊明光一起乘搭教職員專用升降機，往地下的校長室。
升降機內只有他倆。那裡的光管閃個不停。他想起家裡壞掉的光管，前幾晚也是這樣。
「一會著書記通知維修人員，更換它吧。」她嘀咕道。
突然，燈熄滅了；升降機停留在一樓，良久。
漆黑之中，他聽到王老師胡亂拍打升降機門的砰膨聲，還有她的呼救及抽泣聲。
「救命……救命呀!」
「沒事的，別緊張。」楊明光暫且放下對王老師的恨意，扶她坐下休息。
「我怕黑……透不過氣來……呀，我肚子很痛!」
楊明光也焦急起來，卻忽然記起一件事，摸了摸書包。
「光……燭光?」王老師冷靜下來。
「升降機頂端的通風系統，運作正常，洋燭釋出的煙該不會令人窒息吧?」他想，並望了望滿頭大汗、臉色帶點蒼白的王老師，便站起身，上前按動警鐘。
「裡面的人沒事吧?」升降機外面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。
「一位老師感到不適，她是孕婦。」
「我們已報警，消防及救護車正趕來。你們多忍耐一會。」
「多謝你抽空回來，為學校開放日佈置場地。」
「別客氣，王老師。可以替母校做點事，是我的榮幸。」他環顧校園四周：「五年了，這裡的變化頗大。」
兩師生靜了下來，良久。
「現在讀書抑或工作?」王老師打破沉默。
「沒有讀書了，在朋友的公司做倉務員。」他答。
「那天，校長請你爺爺來到學校，讓他了解你被趕出校的事，並和他談起來。」她說：「你爺爺告訴校長，你每天清晨三、四時就要起床，運送報紙到他的舖子後，便幫忙摺疊報紙，至六時多就上門派報紙。難怪你經常遲到、上課時總倦極而睡，沒時間溫習功課，以致成績差劣。同時又誤以為抽煙會精神一些，所以有幾次，張訓導在你書包內搜出煙包及打火機。」
「抽煙對身體有害，我戒掉了。」
「還有李志強，原來是他欺負同學，你看不過眼才……」
「我打架，還出言頂撞老師，是我不對。」他打斷王老師的話。
「我也有錯。」她內疚地道：「對不起。」
「媽媽，你為甚麼說對不起?」一個小男孩走近她身邊，好奇的問。
「媽媽沒了解事情的全部，就錯怪人家，所以要道歉。」她抱起男孩說：「快叫哥哥。」男孩禮貌的打招呼。
「你兒子很乖巧。好啦，我先走了。再見。」
「楊明光。」王老師叫住他：「當日，你怎會有洋燭呢?」
他停住腳步。
他沒答腔，心裡卻升起一股暖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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